洪水过境,空水瓶、塑料袋、烂布条,各种生活垃圾遍布米北村的田间地头。高温暴晒,细菌滋生,空气中弥漫着腐烂酸臭的味道。一场特大暴雨,让村民们的生活就像倒退了二、三十年。
那场罕见的特大暴雨已经过去两周了,除了日渐回落的水位,米北村仍随处可见洪水肆虐的痕迹。
7月20日是河南省巩义市米北村最危急的一天。暴雨引发的洪水、山体滑坡、泥石流摧毁了路桥和光纤电缆,村子里停电、停水、信号陆续中断,和外界一度失去联系。
洪水过境后,大片齐腰高的玉米秆被泥浆裹着倒伏在地,村中心的篮球网、健身器材上挂满杂草,街心公园的冬青树上缠满废塑料和烂布条,泥水浸泡的被褥和衣服散发出沤烂的气味,沾满黄泥的小轿车报废在路边,曾经最热闹的米河老街也深陷在泥淖中。
米北村村民的生活就像倒退了二三十年。这几天,马会娟总会想起曾经那个繁华热闹的米北村,那些商铺被冲毁前的样子,那些在米河老街上走街串巷的记忆。米北村村书记马新立不忍细想,他拧着眉头感叹,要恢复到以前的样子,至少需要五年。
洪水来的那一天
7月20日6时55分,河南省巩义市气象台发布的暴雨预警信号由橙变红,傅琴有了不祥的预感。
傅琴家所在的米河老街是整个村地势最低洼处,汜水河支流从街旁河道流过。老街的东西侧,分别为米北村和米南村,是米河镇的中心地带。
米河镇四周地表起伏大,中间平坦,近似盆地,最终汇入黄河的东西汜水河在这里交汇。村民马书强说,下暴雨的时候,巩义、新密、荥阳周围汇聚的山洪都流入三市交界的米河,像一个积水的漏斗。
“天就像被捅破了一块似的。”傅琴说,这天早上,暴雨倾盆而下,米河老街上全是泥水,水位在慢慢升高,她发了视频给住在洛阳的女儿。下午2点50分,女儿刚拨通电话,傅琴慌忙说了句,“家里进水了”,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。
傅琴原本要去镇上给银行员工做饭的,这天她在家照顾放暑假的孙女。吃过午饭,看着外面的雨势,她隐隐不安,想劝孙女去二楼睡觉。刚从二楼下来拿东西收拾床铺,房外的水一下渗进了小院里,傅琴和孙女连忙往二楼搬书和电子琴。这时,水已经慢慢没过膝盖,孙女吓得躲在傅琴怀里直哭。
祖孙俩上楼的刹那,来势汹涌的洪水撞开了第一层铁皮防盗门,覆盖过整个厨房,把客厅第二层玻璃门也冲碎了。冰箱飘到了对角线的位置,冬天取暖用的铁质蜂窝煤灶台侧翻,旁边卫生间的马桶开始向上喷水,家里所有的电器、家具和衣服都漂在了浑黄的水面上。十分钟的光景,傅琴家的大门已经看不到了,整个一楼和院子满满当当全是水。
离傅琴家二十几米远的街道上,水流越来越湍急。米北村搞建筑的陈长来正开着铲车,和村里第十三生产队的队长马新喜一起去转运困在水里的村民。他坐在驾驶室里,马新喜站在车斗上。刚出发不到50米,一阵洪水巨浪突然袭来,一辆已经卷在水里的厢车猛地撞了过来,两吨重的铲车被掀翻,马新喜从车斗里摔落,卷入前方的巨浪中。
陈长来被水冲到了车门上面,他死死抱住轮胎,跟着铲车一起往前又冲出去三四十米。他把村民扔来的绳子系在腰上,20分钟后,绳子断了,他又抓住电线支撑着。眼看铲车也要被冲走,有人给他递来一个两米长的竹梯,村民站在房顶上扶稳梯子,陈长来一点一点爬了过去。被困两个多小时后,陈长来终于获救,他一下子瘫坐在村民家的晒台上,怔怔地看着前方。
到晚上,傅琴几乎不敢入睡,洪水还在上涨。第二天凌晨四五点,水位开始回落,傅琴稍稍眯了一小会儿。这个时候,陈长来和村民们终于在400米开外的工地上找到了马新喜的尸体。
傅琴和孙女在二楼困了两天。她没想到,孙女紧要关头抱上楼的西瓜解决了缺水的问题。冰箱里,十几个鸡蛋用塑料袋密封没泡坏,她用绳子系上孙女的玩具花篮,把鸡蛋运到了临街的窗下,有好心的村民路过,帮她们煮熟又送了回来。
黄土崩塌进了家里
米北村位于豫西的浅山丘陵区,整个村子地势西低东高,离黄河不远,东边一些村民仍保留住窑洞的习惯。
70多岁的马心奇把家建在黄土山的半山腰上。整座房子是砖墙围起来的长方形,正面是两孔直接向山里深挖的窑洞,西厢是红砖砌成的平房。他和老伴平时住在平房里,偶尔也去“冬暖夏凉”的窑洞里小住。
7月20日早上6点多,马心奇听了一夜雨声,没怎么睡着,有点心慌。8点左右,大队开始催促他们转移撤离,他和老伴去队长家暂时避雨。中午12点左右,他又偷跑回来,蹚着没过膝盖的浑水走到山脚下,发现家已经没了。
上山的土路垮塌了一大段,几棵大树栽倒在路边,挡住了去路。窑洞上方的黄土山滑下来一大滩泥,夹杂着树枝、杂草和大片大片的石棉瓦,淹没了整个院子,窑洞也被泥浆倒灌。
山坡下有十几家住户,赵改惠和丈夫在一楼听见上方传来一阵“吨吨吨”的响声,他俩越听越害怕,赶紧跑到二楼阳台上,看到山上的黄土被洪水裹挟着直往山下俯冲。再过一会儿,丈夫大喊,“不好不好”,泥石流很快冲破了一层的窗户,堆满了半间屋子,蔓延到院子里,一楼的三间屋子全部遭殃。
山下十几家住户受灾情况不一。有的人家后院围着的砖墙被泥石流向前推了半米;有的人家地基被冲撞,房子出现裂缝;有的人家被泥石流倒灌,街门口的黄土掩住了半个门;还有的人家水井灌满泥浆,水泥路面下的土层被冲空,路面塌陷一半。
这几天,之前转移出去的靠山住户陆续回家清淤。米北村村书记马新立嘱咐他们先不要回家住,再坚持十几天,一定要防范次生灾害。“土湿的时候密度大,晒干之后一蓬松,更容易滑坡。”他说。
在巩义市政府发布的《巩义市2019年度地质灾害防治方案》中可以看到,米河镇是重点地质灾害防治区域,6到9月是重点防范期。
该文件显示,米河镇列入名单的原因,主要是因为区内采矿活动频繁,采矿造成的废石、矿渣堆积及地下开采形成的采空区易诱发崩塌、滑坡、地面塌陷等地质灾害。而黄土崩塌、黄土湿陷的重点防治区名单里没有米河镇。
对于马心奇来说,自己家背后的黄土山一直很坚固,他的几片玉米地也紧挨着家。应对这次特大暴雨形成的泥石流和黄土塌陷,在他的日常生活经验之外。赵改惠仍心神不安,她最担心的是她家斜上方的巨型水塔会倒下来,一旦水塔两边的黄土松动,水塔将直接将她家砸平。
100多家重灾户
米北村第一书记马垣仁介绍说,米北村一共有4800多人,1247户。受灾的一共有300多户,占到四分之一。其中,家里全部被淹的重灾户有100多家。
7月20日,村子和外界失联,很多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开始互相打听情况。马会娟先是和几个米河老街的发小建了一个群,后来这个群一度壮大到了三百多人,他们开始向外求救和筹集物资。20日晚上,神鹰救援队等民间力量、武警部队、政府部门已经到达米河镇开始救援。
米河老街离镇中心还有三公里,路不通,救援力量第二天才到达米北村。马会娟的丈夫是最早回村发出求助消息的人,他平时在郑州上街区做装修生意,老人和孩子还在村里。21日早上6点,他瞒着妻子从上街抄小路回到村里,沿途拍了一些村里受灾的图片,向村长核实了两人遇难的消息。
在那之后,各方的物资和救援蜂拥而至。22日,道路已经基本疏通,米北村开始清淤和消杀。
电力和通信是最先恢复的。26日中午,大部分村民家刚刚通电,手机也逐步恢复了信号。米北村一共有13个村民小组,其中有4个小组的水井被洪水污染,他们依靠捐献的矿泉水生活。米北村村书记马新立说,村委正在组织人抽掉井里的脏水,水利局将安排工作人员对水井化验和消杀。
在米北村的主干道上,迎着尘土呼啸而过的是各种挂着红布条的物资捐赠车队,负责物资分发的村委副主任刘其亮说,最多的时候一天对接过二三十辆物资车。补给物资摆放在村里的敬老院中,这里地势较高,有一块半个操场那么大的空地。其中,24瓶一件的矿泉水最显眼,一堆以五排十列的方式垒起来,摆放了五六堆。旁边零散堆放的还有面包、自热盖浇饭、方便面、84消毒液、口罩、血压计等。
人群中最繁忙的是分发物资的村民志愿者,他们拿着一张统计表格,不停地在核实“是哪个村民小组的?”“是不是困难户?”刘其亮说,一开始接收的即食物资比较多,后来主要是米面粮油和蔬菜。
敬老院里偶尔也会有争吵,有人抱怨不公平,有人指责别人拿多了。灾后的前几天,什么物资来了就发什么,各个小组的人派代表来取。后几天,物资主要发给重灾户。28日开始,路上的物资车慢慢变少了。30日下午4点多,敬老院的大门上了锁。
灾后一周过去,米北村开始清淤,铲车停在路中央,负责铲除村民倒在路边的淤泥。受灾严重的地方,比如米河老街上的商店和住户,家家有三四十厘米厚的淤泥要清理。烈日当空,淤泥慢慢蒸发成干裂的泥块,厚厚地平铺在路面上,铁锹都铲不动。
村民们自发组织在小区、文化礼堂、村委会等公共场所清理淤泥,他们三五成群,用铁锹、木扫帚把淤泥推到屋外,或是一排人轮流递送铁桶,里面装着刚挖出来的淤泥。
沿着河道,一路都悬挂着村民晾晒的被褥和衣服,村民家门口的洗衣机不停地运转,人们穿着橡胶雨鞋,清洗满目疮痍的家。
清淤比消杀更紧迫
7月28日晚上9点多,米北村还没有全部恢复供电,夜里漆黑寂静。在敬老院附近的一幢二层小楼里,有几个人在激动地争论着。
“我觉得,现在离我们最开始的目标越来越远。”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坐在板凳上,抱着头,叹了一口气。旁边的一位大哥说,“村里现在最紧急的事还是清淤,没有人给我们用,你说这能咋办。”
两人是仁爱救援队的队员,平时都有自己的工作,他们请假来灾区支援。汶川地震后,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民间救援队是各种灾难现场的先锋队,他们大多术业有专攻,比如仁爱救援队最擅长的就是灾后的消杀。
洪水过境,空水瓶、塑料袋、烂布条,各种生活垃圾遍布米北村的田间地头。高温曝晒,细菌滋生,空气中弥漫着腐烂酸臭的味道。灾后第一周往往需要专业的消杀队伍。期间,政府组织的消杀车会在村里的主要干道喷洒一遍,救援队则会走遍村里大大小小的角落,不留死角。
仁爱救援队的七名队员在26日抵达米北村,第一天起,他们就找村委协商,提出组建一个10人左右的村民消杀小队,他们负责培训。一开始,救援队提出需要10名男性,后来改成身强力壮的女性也可以。再后来,他们自己加派了两名队员过来支援。
考虑到米北村的消毒物资较为充足,每家都发放了几瓶84消毒液、酒精或者消毒泡腾片。仁爱救援队先将13个村民小组的队长培训了一遍,让他们负责去传达。比如不同消毒液的配比,84消毒液和酒精不能混用,喷完要开窗通风等注意事项,他们反复讲解。
出任务的路上,救援队逢人就普及,要求村民坚持每天在家里消毒两次,至少坚持一周。有村民也知道消杀的重要性,但每天一忙起来,总是会忘记。
队员们通常轮班倒,他们背着20升、40斤重的电动喷雾器,穿着一次性防护服,佩戴着护目镜和口罩,顶着30多度的高温,在街上走几分钟,衣服完全湿透。人员聚集的村委会、敬老院,物资车辆的车轱辘,村里的垃圾点、河道,都是救援队重点关注的对象,他们一天至少要做三次消杀。
28日下午,救援队得知一户村民的鸡笼被掩埋在淤泥之下,20多只土鸡在暴晒下腐烂,气味冲鼻。队长李政和另一名队员立即赶来消杀,他们带来的7桶20升消毒液全部喷完。因为鸡笼所在的空间很狭窄,动物尸体和淤泥难以清理,李政最后把剩下的两桶原液直接倒了下去。消杀完成后,他靠在墙边,足足深呼吸了一分钟。
到30日,仁爱救援队转移去新乡消杀,米北村村民消杀小队仍未组建起来。有的队员觉得,村民对消杀不够重视。有的队员则体谅村里的现实情况,现在人手不够用,清淤更紧迫。
饮水安全隐患
马永福家在米北村的东南端,过一座桥就到了荥阳地界,桥下面有一条从荥阳刘河镇顺流而下的小溪。
洪水过后,溪水恢复了以往的清澈,在溪边浅滩旁居住的村民还用溪水来拖地、洗衣服。小溪的上游有鱼塘、水库,养殖的鱼被洪水冲了下来,马永福见过几条有50多公分长,最大的一条有十几斤重。
过了几天,溪水的颜色突然变浑浊,水的表面漂浮着大面积灰绿色和白色的浮沫。大鱼们开始翻肚皮,漂在溪边岩石缝里,远远闻见一股腥臭。
7月27日,马永福去浅滩的泥沼里捞电线,他看到一条条鱼开始往泥里钻,向岸上游。到30日,只剩下十几条死鱼曝晒在岸边。
马永福和岸边的村民们主要靠井水生活。洪水过后,自备井被淹,井水已经浑浊不堪。马永福担心被污染的溪水再渗入地下水,以后水质安全就成了大问题。
他们把怀疑对象锁定上游的绿麒麟奶牛养殖场。马永福骑着电动车沿着溪流往上找,确认是刘河方向排下来的污水。两年前,这个养殖场曾往水里排放过一次牛粪,村民也举报过,后来就没再排放。
郑州绿麒麟奶牛场位于荥阳市刘河镇徐沟村,它建在海拔200多米的白玉岭山上,厂房由一排石头砌成。据《河南日报》报道,公司经理李志刚谈及为何要在山顶上建奶牛场,说空气好,能减少污染,还少占耕地,遇到下雨天,肥水直接就流到下面的良田里。
据村民反映,这家奶牛场是郑州地区最大的奶牛养殖场,有1500头牛。在这次特大暴雨中,奶牛场的积粪池被山洪冲垮,粪污顺着山坡流入王河水库下游的汜河河道,也就是米北村的这条小溪。最近水库不再泄洪,一些污水流入下游河道中。
日前,米北村村民向河南省生态环境厅12369热线举报了这一情况,村里干部也汇报给了镇里。据知情人说,荥阳市刘河镇政府准备用消毒液和30吨生石灰消杀河道,但举报四五天后,一直迟迟没有进展。
8月3日,米北村村书记马新立介绍说,巩义市环保局和荥阳方面组织了河道消杀。现在溪水变清了一点,但味道依然刺鼻。
早前有人发出一条求助信息,“米北村饮水安全无法保障,已有二十多人拉肚子。”马新立否认了这一说法,“估计是有人为了吸引人们关注,夸张了说辞。”大部分村民则表示不知情。被困的两天里,有村民喝了被洪水污染的自来水和雨水出现腹泻,但只是零星个案,没有大规模发生。